大道之行第二集：何谓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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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勇鹏：

党和中国政治传统的关系问题，我想聚焦到四个关键字，从理念方面给大家做个简单的梳理。

第二个字是“平”，“平等”的“平”。说起平等，不少人习惯性地认为这是一个现代西方观念。比如说美国的《独立宣言》比较早地提出了这个“人人生而平等”，法国大革命也喊出了“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但是实际上我们看到西方文明它一个最大的特点恰恰是不平等。

西方长期存在大规模的奴隶制

首先西方长期存在大规模的奴隶制，这是欧洲古代文明的一个典型特征。西方文明所引以为豪的古希腊、古罗马文明都是以系统性的奴隶制为支撑，这是中西文明的一个重大分野。

过去欧洲强我们弱，所以我们更多看到的是欧洲文明的优点，忽略了这一点。虽然后来到中世纪和基督教时代，奴隶制逐渐衰落，但是到了近代，西方又产生了新的这种合法奴隶制。所以在英国、法国、西班牙这些国家大概都是持续到19世纪的上半叶才结束。美国更晚，从法律上一直延续到1865年，这条修正案到最后一个密西西比州的批准是到2013年才完成，所以我们感觉是一个上古时期的这样一种制度，奴隶制。在美国8年之前还生存在现存的法律程序之中。

地中海地区长期存在民族不平等

其次，地中海地区长期存在着民族间的不平等，因为这种长期的分裂和战争导致了各民族常常互为死敌，敌人之间自然讲不着平等了，是可以攻击和屠杀的。

最近国内有一位著名学者写文章讲说中国历史上的内乱造成了大量的人口减少，首先人口数字减少它不一定意味着死亡，在历史上是有很多这样的现象的，就是移民、流民，包括一些人依附于地方豪强是非常常见的现象，它就导致官府的数据统计出了问题。其次这个现象的出现本身恰恰说明中国经常有长期稳定的繁荣时期，所以才会带来人口的大量增长。

我们比一下地中海历史特别是欧洲历史上，这种频繁的战争和落后的经济长期制约着人口增长。美国学者乔姆斯基就曾经说，二战之前的1000年，欧洲人就干了一件事，就是打仗。欧洲之所以长期走不出封建制，跟人口少有直接的关系，因为封建制它是以人为基础的，因为人少，所以它要通过建立一种人身依附关系来进行控制。当然人也不能太少，人太少了，比如像14世纪的欧洲黑死病，人口大量减少，最后连封建制度也解体了。

那么官僚制度它是以地为基础的，所以它和人多地少的出现有一定的关系。中国在战国就产生了官僚制度，所以国内这些学者的逻辑非常有问题。欧洲几千年战争导致人口很难增长，他们不觉得有问题。中国长期广土众民，因为发生了几次大乱而人口减少，就叹息说你中国人为什么有如此的深仇大恨？

另外在欧洲，民族和国家内部它这种异质性的群体也是长期受到排斥和迫害的，至今仍然存在。欧洲现代民族大多数是以驱逐和消灭异质人口以及进行强行的内部同化而建立起来的。

美国稍微特殊一些，因为它是个移民国家，跟欧洲不太一样，但是它也是以消灭原住民，奴役黑人和压迫歧视其他有色族裔为基础而建立国家认同的，甚至同为白人的像德国裔、荷兰裔、南欧、东欧、俄罗斯裔这些人口都曾经受到过一些系统性的迫害或者强行的同化。西方社会今天如此强调少数权利，恰恰就是因为他们在历史上，在少数权利问题上留下了太多的原罪。到了资本主义时代，这种不平等就开出了种族主义和种姓主义的“恶之花”。

宗教带来的不平等

第三，地中海历史上的宗教也带来了严重的不平等，地中海地区独特的历史地理条件产生了一种独特的宗教现象，就是一神教。这些宗教在早期曾经是进步的，比如从犹太教到基督教，后来到伊斯兰教，确实都促进了平等观念的上升。在消除奴隶制、消除民族不平等和提高女性地位方面，这些宗教都发挥过积极作用。

但是这些一神教都有一个根本的问题，就是它的平等是只局限于信徒内部，但是宗教它内部会存在不同教派的冲突和歧视。所以在地中海历史的鄙视链上，同一个宗教内部的异端，它的地位往往比其他宗教的信徒还要低。比如在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千年的斗争史上，中间有一些教派它就产生了很奇怪的现象，它宁愿被对方的宗教征服，也不愿意向自己的同教兄弟来妥协，这样的例子有很多。

另外即使从最宽泛的意义上来讲，宗教下的平等它也仅限于有宗教信仰者的平等。比如美国《独立宣言》里边的“人人生而平等”这句话，其实翻译得不准确。因为英语用的是created equal。意思就是说人被造出来是平等的，那么它有个假定前提就是人是被造出来的，如果有一个人说我不是被神造出来的，那么我还有平等吗？其实在地中海历史上，无神论者一向是在鄙视链最底端的人，事实上到今天的美国，我们可以看到无神论仍然是遭受歧视的。在整个地中海的历史中，这种宗教战争、教派冲突、异端迫害造成了无数的流血和苦难。

资本主义加剧阶级与财富的不平等

第四点就是欧洲文明一切的不平等在进入资本主义阶段之后都被阶级的不平等所压倒，财产的不平等取代了出身的不平等和血缘的不平等。

我们读一读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19世纪欧洲无产阶级状况的描写，读一读那个时代的文学作品，比如像狄更斯，我们就明白那是一个不符合基本人道的等级世界，而且资本主义的发展也必然会使财产的不平等重新产生出新的出身不平等。

为什么？因为资本第一它会掌控政治权力。第二，资本本身是一种最具有积累性和继承性的权力资源。今天的资本主义社会已经正在向着一个更加严重的世袭社会来退化。比如法国经济学家皮凯蒂，近几年他就一直在研究不平等问题，他就发现西方社会已经出现了再世袭化的这样一个现象，叫repatrimonialization，这其实就是资本主义的一个必然结果。

那么我们回头看马克思主义的产生，它就是为了反抗阶级压迫，为了消除一切的不平等，实现全人类的解放。这种平等观念和我刚才讲的中国的政治传统是遥相呼应的，所以为什么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就迅速地被接受？为什么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能够赢得全中国人民的支持，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

中华文明具有平等的传统

我们中华文明是世界上最讲平等的一个文明。明代大儒方孝孺，他就认为政治秩序就是产生于人类对不平等状态的不满，政治的作用就在于补救不平等，使人人得遂其生。早在先秦时期，我们就经历了一个平等思想的大爆发，比如像孔子又批评贵族“讥世卿”；孟子就批评诸侯私战之不义；法家就畅想“一断于法”；道家追求齐物，老子讲的天道就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墨家讲究兼相爱；农家崇尚君臣并耕。虽然他们的出发点不一样，但是他们对理想社会的构想都推动了平等观念的演进。

所以我前面讲到的“公”字和现在讲的“平”字，它们之间是相辅相成的，因为有公就必须平。一个由不同身份等级的人组成的社会是不可能有真正的天下为公的。所以礼记大同篇讲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后面紧接着一句话就是“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这个不就是一个理想的平等事件吗？这种理想贯穿于中国文化。

我们看到王阳明就讲过“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所以他说“满街都是圣人”。后来我们毛主席的诗里边讲“六亿神州尽尧舜”就是表达了这样一种思想。

胡汉民在《民报》的一篇文章，里面也写到：“吾国之贵族阶级，自秦汉而来，久已绝灭。此诚政治史上一大特色。今惟扑满而一切之阶级无不平。”就是说当时推翻满清，中国阶级就没有这种问题了。所以他括号里面还讲了一个观点，他说：“美国有经济的阶级而中国亦无之。”当然他对中国历史这种描述过于理想化，但是确实他也看到了中国文明在这方面相比一些美国这样的文明是有巨大的优势的。

另外像章太炎在《与马良书》中也提出“中国混一既二千稔，秩级已弛，人民等夷。名曰专制，其实放任也”。

当然理想很丰满，我们也不能美化历史，中国历史上存在着严重的等级和不平等，这是客观事实。但是一切都要放在比较中来看，我认为我们中国的平等是领先于世界上所有文明的，中国几千年历史的一大特点就是向着人与人平等的这样一个方向来不断发展。

中国历史朝着平等不断发展

具体来看，比如说秦汉刚才讲到消除了贵族阶级，后来经历了隋唐科举到宋代，实现了当时世界上前所未有的平等的平民社会。

我们在世界历史上一个非常进步的特点就是中原王朝2000年来不存在系统性的奴隶制，当然不同时期也存在不同形式和程度的人身依附和不平等现象，比如历朝历代都有一些贱籍，但是总归是少数现象，而且性质和奴隶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到清朝雍正时期，连这些贱籍也在法律上全部被废除，在经济社会上，在历朝历代都有一些促进平等的措施。比如我们知道的“均输平准”这样的政策，包括像“计口授田”、“屯田”、“均田”这样的制度。特别是魏晋隋唐之后的这种均田制，然后反对土地兼并。

另外从财税的角度来看，国家的财政和税收逐渐地从人身义务逐渐转到叫“履亩而税”，就是按照土地来计税，后来逐渐演化成叫“摊丁入亩”，也反映了这样一个平等性的进展过程。

最后我们从人民的反抗也能反映这一点。比如农民起义往往打着什么样的旗号？比如像“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等贵贱均贫富”，“无人不保暖，无处不均匀”。《水浒传》里边的梁山好汉是要替天行道，行的是什么道呢？就是道家讲的天道，劫富济贫说白了就是老子讲的叫“损有余而补不足”。另外《西游记》里面讲的齐天大圣，其实也反映了道家这种我命在我不在天的这样这种观念。

当然地主和官僚阶级的专政，土地和性别的不平等以及一些少数民族地区的这种农奴制现象，最终都是靠我们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民主革命才消灭掉。但是总体上我们中国文明在世界平等史上是遥遥领先的。

中国对外也崇尚平等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中国人不仅讲究自己人内部的平等，对外也崇尚平等。自古华夷之辩就不是以血统民族来划线，而是以文化道德来区分，诸夏可以成为夷狄，夷狄也可以成为华夏。在国家和国家之间，我们也是提倡这种国家的平等。

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特别喜欢强调中国古代建立的是一种等级制的所谓“朝贡体制”。但是实际上回到历史，我们看到这种关系其实是一种相互的关系，它在经济上而且往往是厚往薄来，完全不同于西方历史上的剥削性、压迫性的帝国，也不同于现代西方的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实际上在几千年的历史里边，中国所主导的地区秩序或者国际体系，它在文明程度和和平程度上是远远超于西方所主导的国际关系体系的。

今天我们眼下的国际格局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其中一个根源就是西方主导的二战后世界体系在本质上是不平等不正义的。西方可以凭借它的强力，在一定时间内维持这个体系，在思想上靠洗脑来忽悠世界人民，但是随着矛盾的积累必然崩溃。以我个人的意见，我认为在东亚、东南亚以及在一带一路的很多沿线地区，我们中国主导的秩序必然会越来越有吸引力，国际道义的天平也必然会逐渐地向中国倾斜。

在文化上，我们中国历史上对外部世界的态度也是一种叫“未闻往教”，“修文德以来之”。这背后虽然包含有我们华夏文化的一种优越心理，但是从现代视角来看，客观上它也尊重了其他人的自主选择权，完全不同于西方历史上的强行传教、宗教战争、种族灭绝和文化帝国主义。

中国共产党人也是一以贯之的坚持平等的国际观。比如说我们很早就提出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到我们今天提出的叫“共商、共建、共享”以及“人类命运共同体”。以及我们另外我们中国共产党追求的终极目标，这也就是人类的解放。

中华文化和马克思主义有着高度共鸣

这些东西无不是追求人的平等和民族的平等，中国文化里边的这种平等观和马克思主义它有一种高度的共鸣。

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是第一次在科学的基础上建立起平等的观念，所以马克思主义讲的是它侧重的是阶级的平等，不同阶级追求的是不同的平等。比如西方人所讲的平等，它就是资产阶级的诉求，它只不过是把血统的不平等给换成了财产的不平等。那么无产阶级追求的是一种真正的平等，是全人类的平等。比如像《共产党宣言》里边就明确提出，无产阶级要解放全人类才能解放他自己。

马克思主义把平等作为人的一个基本权利，所以他批判形式的平等，追求实质的平等，批判空洞的平等，把平等给放在一个历史和生产力的条件下来理解，反对把平等的权利抽象化，讲究平等和义务的对等。那么最后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这样一种共产主义社会，无疑就是人类平等的一个理想状态。所以我们看到这些思想不仅仅和中国的思想文化传统相呼应，而且也实现了平等观念的一个深化和科学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