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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为:
上次和大家回忆了我1983年8月进外交部翻译室工作的情况。
那一年底,1983年底,我参加了第一次比较大型的外事活动:接待菲律宾总统马科斯的夫人伊梅尔达• 马科斯。
她是菲律宾的一位传奇人物,也是一位有传奇色彩的世界级名女人。
喜欢她的人说,她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活跃在国际舞台上,大大提高了菲律宾这个国家在世界上的知名度。
批评她的人,说她是非法敛财,是腐败政治的代表。
有一点是肯定的,她生活奢侈,因收藏了大量鞋子而闻名。
但马科斯家族至今在菲律宾还是影响力很大的家族,某种意义上,菲律宾政治就是家族政治,马科斯家族、阿基诺家族、阿罗耶家族、加西亚家族等,政权选来选去,往往在几个家族之间,转来转去。
菲律宾的第一夫人派了个先遣组,一行九人,由菲律宾驻华大使率队。大使本人已经在北京,其他人员于1983年12月31日夜抵达。大使自称是老游击队员,曾和马科斯总统一起参加抗日战争游击队,是患难与共的战友云云。
当时的中国整个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苟日新、日日新的改革精神,中国礼宾制度也做了重大改革。
过去外国领导人来访,都是中国人出钱。尼克松访华时,据说来了三百八十多人,中国作为东道主包吃包住。那个时候外事无小事,一切都是政治任务,做起来往往是不惜工本的。
到了八十年代初期,进行了礼宾改革,外国即使来了总统和总理,中国一般也只管三十人的食宿,其他人都一律自付,而副总理一级外宾,中国只管二十人。
礼宾司过去接待过菲律宾元首马克斯夫妇的人对我说,菲律宾来访的团组特点就是乱。这次也一样,先遣组来了,但菲国内却赶上了元旦放长假,连个值班的都找不到,结果先遣组什么决定都做不了。总统夫妇本人也去度假了,也联系不到。先遣组到了北京,一问三不知,连马科斯夫人一行究竟来多少人都不知道。
礼宾司副司长吴明廉(福建人,外交学院毕业的,后来担任驻肯尼亚大使,意大利大使)更是一语点破,“和过去一个样,飞机到了之后,你才知道要来多少人”。
虽说先遣组自己乱,但有一件事,大使毫不含糊,这就是马科斯夫人要见邓小平,这成了双方谈话的焦点。
邓小平当时的职务是中共中央顾问委员会主任,几乎所有外国领导人来到北京都要求见邓。见邓小平已成为一种礼遇,成为访华是否成功的标记。
虽然当时中国仍然把马科斯夫人看作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但实际上,马科斯政权在菲律宾国内已经陷入了危机。
危机的导火索是马科斯总统的政敌阿基诺于1983年8月在马尼拉机场遇刺身亡,加上菲律宾持续多年的经济滑坡,官场腐败成风,国内人心思变,政局开始出现动荡,马科斯政权几近风雨飘摇。
外交部本来的接待方案中没有安排邓小平见她。
但菲律宾大使先生很执拗,对吴司长说,菲律宾现在的情况需要邓小平主任的智慧。
吴说,邓主任年事已高,最近很少见客人。
大使说第一夫人上次来的时候,杨尚昆(时任中央军委副主席)亲自去机场迎接,邓主任也很快就见了。大使还强调,过去夫人访华,毛泽东主席都亲自接见。
后来我看到报道,她最早是1974年到中国来,见到了毛泽东主席,当时毛主席年事已高,听说马科斯夫人喜欢唱歌,问她能否唱一首歌,她在毛主席面前,用中文唱了《我爱北京天安门》,毛主席非常高兴。
2001年,伊梅尔达在接受中国记者采访时说:“我看人非常敏锐,不仅用肉眼看他们,而且从内心世界里感受他们,比如可以通过握手知道他们内心在想什么。毛主席是个大知识分子,是个非常有远见和浪漫的英雄主义者。她说我已经十六年没有去过中国,但中国今天的快速经济发展,都是毛主席打下的基础。如果没有主权、和平、自由、民主、公正和尊严,中国人民是不可能取得今天如此辉煌的成就。”换言之,不管菲律宾人怎么评价她,至少在公开表态中,她对中国是比较友好的。
让我们还是回到菲律宾大使坚持希望见到邓小平,吴司长告诉大使,中国已经进行了礼宾改革。
大使则问:“如不能正式会晤邓主任,是否可以安排一场礼节性见面?马科斯夫人很想当面向邓主任介绍一下菲律宾当前的形势”。
吴见执拗不过他,只能说:“我将向上级汇报您的要求”。
后来我知道了,“向上级汇报”有点像“我们再考虑考虑”,往往是更礼貌的推委之辞。
中方最后决定安排万里常务副总理与马科斯夫人会谈,因为届时国务院总理也不在北京。
大使脑子很清楚,而且是有备而来,“据我所知,国务院总理要到10日才离京赴美国访问”。
吴司长反应也很快:“10日是正式日期,但他离开北京的时间要早得多”。吴的语气令人无法怀疑他所传递的信息。
大使脸上显示出了明显的不高兴。
吴告诉他,“万里是第一副总理,总理不在的时候,万里是代总理”。见气氛略有尴尬,处事周全的吴司长又补充了一句:“考虑到第一夫人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我们决定把钓鱼台刚刚改造好的最好的总统别墅,第12号楼,提供给夫人入住”。
大使脸上掠过了一丝尴尬的笑容。
吴私下对我说,“这个不见,那个不见,住房就不要再抠了”。
然后,我们陪着大使参观了新装修的钓鱼台12号楼。装修一新的12号别墅门前有一个拱桥,大门上方挂着三个红灯笼,给人一种喜气洋洋过佳节的氛围。
给夫人安排的是总统套房1221号房间,坐红旗牌轿车。给她准备的床是中国古式雕花大床。浴缸是大理石座式按摩浴缸。在那个物质生活极端匮乏的年代,看到这种奢侈对我来说也是开了眼界。
大使提了一些要求,说直线电话要装在秘书那儿,以免影响夫人休息,但一定要把电话线连接到夫人的起居室。另外一定要有熨衣设备。一定要有花篮,而且必须每天换鲜花,最好是不同颜色的玫瑰,这是夫人最喜欢的花。细心的大使还提醒吴司长不要用欧洲那种花圈式样的花篮,因为夫人觉得那种花篮很不吉利。
大使尽心尽力地为夫人的访问进行细致周到的准备,全然不像一个老游击队员,而更像一个英国贵族大家族的总管。不过有意思的是三年后(1986年2月)就爆发了席卷菲律宾全国的“人民革命”,导致了马科斯总统下台,流亡美国夏威夷。
这位老大使也在菲律宾驻北京大使馆里宣布起义,加入菲律宾人民的行列,与人民一起反对马科斯独裁专制。我听后略为一惊,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
夜里吴司长对我说,夫人的最后日程已经排好,让我交给先遣组,但又补充了一句:“稍晚一些送给他们”。
吴考虑问题心思很细,担心先遣组节外生枝,不排除他们又会提出夫人可以提前访华来见中国总理。
这也使我了解到在外交觥筹交错背后的各种磕磕碰碰。我也干脆潇洒一下,第二天一早才去找菲律宾先遣组,把日程表一式五份送给了他们,并按照吴司长的要求,又通报他们一个小小的惊喜,当然也是吴司长提前告诉我的:钓鱼台国宾馆愿意再向菲方再提供一栋别墅,一是因为夫人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二是12号楼空间有限,加床实在不易。他们听后很高兴。
总之,外交不只是高大上,外交也是许许多多的小事琐事。
世事洞明皆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