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3日,新加坡国立大学公共关系教授、前外交官马凯硕在复旦大学光华楼吴文政讲堂进行了一场讲座,复旦大学张维为教授、黄仁伟教授、哈佛大学大卫·阿米蒂奇教授作为评议嘉宾参加了活动。本场讲座由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复旦大学一带一路及全球治理研究院、上海春秋发展战略研究院和复旦大学国务学院联合举办,规模空前。
下为马凯硕演讲整理:
今天我的讲座标题是“西方迷失了吗?(Has the West Lost it?)”通常一位好的演讲者会给观众留下悬念,一直到最后再揭晓答案。但我是个好人,我现在就告诉大家。
我的答案是:“没有”,或者说“还没有”。不过,西方再不改变的话,他们很有可能会迷失。这也是为什么我写这本书的原因。某种程度上,这本书可以算作是给西方的礼物。提醒他们该醒过来、适应新的世界秩序了。
今晚我的讲座会分为三个部分,回答三个问题。
第一、为什么西方那么重要?他们的人口只占到世界人口的12%。为什么我们那么在乎他们?
第二、西方犯了什么错?
第三、我会给西方一些战略性的建议。
让我先来回答第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重视西方?
近一个世纪以来,尤其是过去的200年间,西方世界是最成功的文明。尽管西方曾经四处征战、殖民,但在去殖民化之后,西方的理念和实践在世界范围内传播,使得人类生存条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许多人没有意识到一个简单的事实:人类社会过去30年中取得的进步要比此前的3000年还要来得大。我敢说,未来的历史学家回顾今天这个时代,尤其是近30年,他们会说,这是多么令人叹为观止的成就啊。
这听上去难以置信。你每天起床、看电视、读报纸,目力所及都是坏消息。这让你失去了大局观,对世界的变化无动于衷。
我在自己的书中引用了一些例子。我们回顾人类历史,最残酷的一面无疑是战争。数千年来,战争从未间断,人们不断流血牺牲。我们没有意识到的是,今天的人们生活在人类历史上最和平的年代。这里我想引用哈佛大学Steven Pinker的观察,他说“今天,我们可能生活在史上最和平的年代。”他根据《2006人类安全简报》(Human Security Brief)表示:“全球暴力从20世纪中叶稳步下降,50年代每年有超过6.3万人在战争中死去,近十年这个数字减少到每年不到2000人。”这是多么重大的突破!当然,有些冲突还会继续,有些问题依旧存在。
我们再看另一项重要的指标:处于绝对贫困中的人口数量。60、70年代,经济学家们曾努力发展第三世界,可经过十多年的努力,他们放弃了,断言人类永远无法摆脱全球性的贫困。
而牛津大学给出的一组统计数字显示,上述结论下得太早了。1950年,全球四分之三的人口生活在极端贫困中。而到了1981年,这个数字降低到44%。到了2016年,极端贫困人口占全世界人口的比例,已经低到10%以下。就连以保守著称的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也预测,到2030年,极端贫困人口将彻底消失。
如果有人在1990年和你说,25年后,世界饥饿人口将下降40%,儿童死亡率将减半,极端贫困将下降四分之三,你可能会觉得他们是傻瓜。然而,这就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会这样?我想,我们都欠西方一声“谢谢”。这些成绩的取得,离不开对西方思想的吸纳和对西方实践经验的借鉴。
这些思想和经验中,有三个关键点。
第一是“推理能力”。现代意义上的推理,对改善人类生存条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每当你遇到一个问题,你自然而然地研究、思考、最终解决问题。这看似简单,但人类在历史上的大多数时候都做不到。
推理能力是现代科技发展的土壤,而西方科技的传播降低了婴儿死亡率、延长了人均预期寿命,为过去的不治之症提供了治疗方案。有些“技术”甚至极其浅显。比如在非洲,仅仅通过引入“洗手”的观念,就大大降低了婴儿死亡率。
第二,是对“未来会更好”的信念。大多数人觉得这理所当然。而事实上,我的父母就是反例。他们生于印度、长于印度,从未受过教育。他们迷信命运,认为个体对自己的未来无能为力。而西方教育观念让人们意识到,你可以改变,让生活更好,这种信念改变了一切。
以我自己的家族为例,我父母没有上过大学,他们的兄弟姐妹也都没有。到了我这一代人,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上大学的孩子。而到了我的下一代人,我的孩子、侄子、侄女都受过大学教育。三代人,受高等教育的比例从0变成100%。这是人类生存条件改善的证明。顺便说一下,现代大学也是西方给非西方世界的礼物。
第三个因素,是“良政”在全世界范围内的传播。许多原本被认为无可救药的国家,今天却成功了。以孟加拉为例,70年代初,它从巴基斯坦独立出来。当时,基辛格极度不看好它的前景。就是这个国家,在过去20年时间里,每年的经济增长率超过5.5%。世界银行预测,到2021年,也就是3年后,孟加拉经济有望跃升至中等收入水平线以上。这是一个伟大的成就。
以上,都要感谢西方,他们的理念传遍世界,为全球人类带来福祉。他们本该为自己的成功庆贺,但是,今天的欧洲和美国,充斥着一种消极的气氛。他们陷入了深深的低落。
这引出了我今天演讲的第二部分,西方做错了什么?
我的核心观点是,人类生存条件好转的这30年,西方逐渐迷失了前进方向,他们犯了三个战略性的错误。
第一个战略性错误发生于1990年,冷战以西方全面胜利结束,西方人弹冠相庆,政治学者弗朗西斯·福山妄称“历史的终结”。多么傲慢啊!他认为西方的制度已经登峰造极,非西方世界要做的只是改变自己,采取西式民主,不然不可能成功。在我看来,福山的论断在某种程度上让西方遭受了无可弥补的损失。
那时的非西方世界——尤其是中国和印度——正在苏醒,而福山的话让西方陷入沉睡。
我之所以强调中印,是因为从公元1年到1820年这近2000年时间里,中印有超过800年的时间是全球数一数二的经济体。欧洲后来追上乃至美国成为世界霸主,只是最近200年的事。如果把这200年放在2000年历史的背景下观察,你会发现西方的成功只是历史的一个波动,而波动过后,历史的轨迹终究会回归常态。可见,中印复兴是必然的事情。
为什么我特别提到1990这一年?因为这一年,是邓小平改革开放政策的关键一年,也是印度实行经济改革开放的起始之年。
第二个战略性错误发生在2001年,这一年发生了什么?如果你问一个西方人,他一定会回答“911”事件。事件发生时,我身在曼哈顿。我可以感受到“911”给美国带来的政治冲击。刚刚上台的小布什在“911”后,开始向伊斯兰世界宣战。美国于2003年非法入侵伊拉克,这之后的十年,它都身陷战争泥潭。
当时的美国没有意识到,2001年有一件比“911”影响更深远的事情正在发生——中国加入WTO。中国的加入,一夜之间向世界注入了8亿人的劳动力大军,这注定会改变世界秩序。而此时的美国,却一心在中东掀起战事。
正是由于这一战略性的失误,带来了戏剧性的统计数据。整整40年,美国人的中位净资产几乎没有提高,工人阶级无比失落,这很大程度导致了2016年特朗普的上台。但归根结底,是因为美国精英未能充分重视中国加入WTO。而即使是今天,这个错误也没有被正视。
第三个战略失误发生在2014年。我们来看一组数字。以购买力平价衡量,1980美国GDP占到全球的25%,而当年的中国只占到2.2%,中国比美国的十分之一还要少。到了2014,仅仅34年,中国的份额就超过了美国。但是,竟然没有人、没有一个美国人意识到这一点:世界历史悄然改变了。
过去200年,西方曾经依靠卓越的战略思想家,着眼大局,洞察变化,及时适应变化,成功征服并主导了世界。而今,西方正在失去他们的战略思考能力,他们不仅没有意识到世界的改变,他们甚至无法接受一个事实:他们必须适应新秩序。
我写这本书,希望它会成为唤醒西方的契机。我认为,西方现在应该实施“3M”战略。“3M”代表了3个M打头的单词。
第一个是“极简”(Minimalist)。西方称霸世界200年,习惯于干涉他国事务。他们似乎把这当做是上帝赋予他们的使命,好像他们不去更正这个世界,这世界就会分崩离析。我的建议是,面对今天的世界,对西方最有利的做法是尽可能“收手”。
我猜西方人会对我说,你怎么能眼见着叙利亚人民受苦而视若无睹?这是民主与专制之间的斗争啊。那么我想告诉他们,这世界上最大的三个民主国家是印度、美国和印度尼西亚。如果你说这是民主之战,为什么你不问问老大和老三的意见?我在书中引用了印度学者的观点,他说:“每次西方干涉中东,情况就变得更糟,人民就承受更多痛苦。你们应该听听第一大民主国家印度的声音。”
我再举一个例子来证明西方不出手的结果会怎样。有一个区域由于它的多样性,本该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带。那里有着6.3亿人口,包括2.4亿穆斯林、1.2亿基督徒、1.5亿佛教徒和信仰各种宗教的人们——我说的就是东南亚。而目前,东南亚有着全球第二大成功的区域组织“东盟”,它还是世界第七大经济体,有望在2030年成为世界第四大经济体。他们为什么能做到?因为东盟没有西方国家参与。我敢说,如果西方国家停止征战,事情只可能变好,不可能更糟。这就是为什么我说西方要拥抱“极简”。
第二个M,是“多边”(Multi-lateral)。伴随着西方带给世界的现代化,世界正变成一个小而独立的地球村。地球村需要地球成员理事会。我们并不缺少这样的全球性组织,比如联合国、IMF、世界银行、WTO等。这些组织由西方发起,照理说加强这些国际组织的职能,会给西方带来好处。但真相恰恰相反,我在担任新加坡驻联合国大使的10年里失望地发现,西方世界正在破坏这些他们建立起的机构。
我的常识告诉我,当你代表着少数人,比如12%的世界人口时,一个有序的世界才能让你的利益最大化。允许我引用美国前总统比尔·克林顿在2003的一场演讲中说的话,他说,“如果美国永远是第一,那我们当然可以继续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但是,当你不再是世界第一时,理清多边规则、巩固多边机构、加快多边进程才符合美国的长远利益。”这些话是如此浅显易懂,却如此难以实现。
第三个M在西方的语境下是一个禁忌,这个词就是“马基雅维利(Machiavalli)”。他在西方被看做是罪恶的象征,事实并非如此。马基雅维利的目标不是加重罪恶,而是增益美德,通过最佳方案得到最好结果。但不幸的是,马基雅维利被认为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任何西方政客胆敢倡导马基雅维利主义,那么他的政治生涯就结束了。
我说的马基雅维利是什么意思呢?当我们谈论“地缘政治”时,应该意识到这个词最关键的部分是“地缘”。美国的地理位置和欧洲大不相同,他们面对的挑战也截然不同。当欧洲不加思考地追随美国的政策时,他们很可能伤害到自身利益。讽刺的是,这边欧洲介入叙利亚,那一边德国总理默克尔就因为允许叙利亚难民入境而尽失民心。
我再给大家一个统计数据,你就知道欧洲要面对的长期问题是什么了。50年代时,欧洲人口是非洲的两倍;今天,非洲的人口是欧洲的两倍;到2100,非洲的人口将是欧洲的十倍。傻子都知道,如果非洲不发展起来,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非法进入欧洲。所以说,发展非洲是符合欧洲利益的,他们最好的搭档就是中国。
现实是,当中国在非洲建设基础设施、帮助非洲发展经济时,本该举双手赞成的欧洲却碍于美国淫威不敢动弹。这就是我说的“非马基雅维利”的行为,他们没有关注自身的利益。
未来的历史学家回顾过去30年时,一定会惊奇于西方的成功如此辉煌,而最终却一败涂地。西方现在该做的,就是买我的书、认真读、解决问题。
在讲座之后的讨论环节,精彩问题不断。
有学者问马凯硕,“Has the West Lost it?”的“it”指什么?马凯硕表示,他说的“it”指的是“it’s way”。
一位复旦学生提问:我们相信中国能成为第一,但是在成为第一的路上,中国有可能做错什么呢?马凯硕回答,要避免傲慢心态,避免过度的民族主义。民主集中制的国家比起“民主”国家更能控制住民族主义。
一位欧洲留学生的问题有些出人意料:“Has the West Lost it?”这里的“west”指什么?马凯硕诙谐地回答:指的就是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CNN说的那些“west”。全场观众都笑了。
一位尼泊尔留学生提问:您为什么认为唤醒西方很重要。马凯硕表示,毕竟西方为世界、为我们做出了很多贡献。我希望他们现在也能理性地面对中国崛起。
这个世界不缺理性的思想家,中国研究院努力为他们创造发声的条件,希望那些影响这个世界命运的人,能够聆听。